(一)记者简介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四川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中国西部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四川省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成都文学院终身特约作家。已出版《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至情笔记》和《豹典》等专著多部。散文、随笔、诗歌、评论入选上百部当代选集。
(二)采访对象
刘弘涛,西南交通大学建筑与设计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南交通大学世界遗产国际研究中心执行主任。
(三)采访地点
西南交通大学 x8131 世界遗产国际研究中心
(四) 记者语
林盘是指成都平原及丘陵地区农家院落和周边高大乔木、竹林、河流及外围耕地等自然环境有机融合,形成互为依托的农村居住形态。川西林盘以山、水、田、林、院为主要构成,形成了成都平原特有的、具有唯一性的川西田园风光。随着近年农村人地关系的调整,川西林盘面临着消亡的现实。根据成都市相关规划,2018年到2022年,成都将完成1000处川西林盘的保护修复。2018年将启动林盘建设300处。
(五)采访手记 2018年8月2日
今年5月,我来到素有“川西林盘文化之乡”的都江堰市柳街镇采访,全镇有10个社区,麻柳、柳树、水杉、柳杉、柏树、慈竹等遮天蔽日,河道密布,将田园与以栋栋民居间隔开,构成了川西平原特有的静美、清幽,凸显出天府大地上林盘文化的魅力。成都平原及丘陵地区农家院落与周边高大乔木、竹林、河流及外围耕地等自然环境有机融合,形成了林盘这种乡村居住环境形态。成都平原上林盘星罗棋布,一年四季里具有层林色彩的变异。可以说,林盘是天府田园风貌的魂魄。而构成林盘重要元素的高大竹树,还承担着成都平原生态环境的净化功能。
成都平原到底有多少林盘?林盘的前世今生是如何演变的?掩映在林盘深处的农家,具有一种怎样的生活理念与生产方式?带着许多疑问,我请西南交大周东升博士代我联系到刘弘涛教授。2日下午,我顶着一场豪雨来到了位于西南交大建筑与设计学院内的世界遗产国际研究中心,刘教授与几个研究生正在忙碌着……
刘弘涛儒雅而敏捷,指着身后一面贴满学术报告招贴的背景墙对我说,“西南交通大学与意大利米兰大学联合建立的世界遗产国际研究中心,在大学及建筑学院领导的高度重视与大力支持下,近年成为多专业跨学科综合研究的开放平台,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几年来相继完成了雅安望鱼古镇传统民居改造设计、德阳工业遗产区保护利用专题研究、理县喇嘛寺塔保护与展示研究、大邑县安仁古镇历史空间保护与利用专项研究等科研及设计项目,目前正在推进郫都区农业遗产(林盘)保护专项工作、简阳石桥镇传统街巷及建筑保护研究、四川理县、茂县乡村旅游规划、九寨沟景区受损村寨重建研究。”
刘弘涛特别强调,石桥古镇位于简阳新城片区范围内,介于“东进”规划中国际创新“驱动轴”和蓉欧开放“驱动轴”中间位置,是距离天府国际机场最近的古镇,也是成都市东部区域文化传承重要的支撑点及国际文化交流的重要门户,依托成都市总体发展战略,石桥镇传统街区未来将有望成为简阳市新的文化IP。
谈及川西林盘,刘弘涛强调,西南交通大学建筑学院有老师多年前就在关注川西林盘研究,这个领域也是交大的特色研究之一。我们研究中心的研究生袁星雅等人就正在依托课题研究、考察郫都区的林盘。在9000 km2的成都的平原上,镶嵌在农田周围的林盘与村镇,是传承千年的天府文明的生态居住聚落,可谓是成都平原乡村生活的活化石。城市人以为林盘只是乡村景观,0是农家乐,这是误解。林盘与村落不仅仅是一种景观,它不仅是一个壳儿,还包含了异常丰富的历史密码与蜀人的生活、生产方式,也是成都平原地区传统的田园农耕生活方式的标本,两者共同组成了成都平原的林盘家园!这无疑也是蜀人的精神原乡。在统筹城乡的发展规划和建设进程中,这些林盘式村落的演变必然面临存留抉择。从人类社会发展的角度来看,让川西林盘得以可持续的良性发展,今天正是在延续千年来的川西林盘生存史上的一个拐点和良好时机。基于近年来在相应的乡村文化旅游规划与农村新型社区设计的实践,我个人以为,川西林盘式聚落的保护与利用研究亟待着手,林盘的发展方兴未艾。
(六)实录
◆ 川西林盘是蜀人的胎记
记者(以下简称记):相关学者指出,川西林盘发源于古蜀文明时期,成型于漫长的移民时期,延续至今已有几千年历史。林盘广泛分布于中国西南地区,尤以川西冲积平原的林盘为典型代表。
刘弘涛(以下简称刘):林盘发源于古蜀时期的定论是有一定根据的。我和我们中心的老师和研究生们通过考察郫都区的林盘历史,倾向于推断一种可能,那就是都江堰建成后,蜀人从山地迁徙到洪水逐渐排干的成都平原上落户与耕种,简单的干栏式建筑落成后,就自然要考虑到居住安全。古蜀人在房前屋后开始种植大量植物,平原水量充沛,很快形成一道一道的植物屏障,加上周边的河道沟渠,把建筑围合其中。林地首先是自我空间保护,然后才是边界。川西林盘大体可以分为:小林盘、大林盘、林盘聚落、林盘村等等。
记:“林盘”一词最早见于何处记载?
刘: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李德英教授对川西林盘有深入研究。乾隆《郫县志书》卷一提到:“平畴如砥,乡民散居,或三四户,或五六户,棋布星罗,竹树蔽之。”这说明了郫县乡野的布局。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绵竹县令陆箕永《绵州竹枝词十二首》里提到:“村墟零落旧遗民,课雨占晴半楚人。几处青林茅作屋,相离一坝即比邻。”该诗注指出:“川地多楚民,绵邑为最。地少村市,每一家即傍林盘一座,相隔或半里或里许,谓之一坝。”请注意,“林盘”一词出现了。这首诗并不复杂,清初绵竹当地的村落较为稀疏,里面住着一些兵燹战乱劫后余生的老百姓。在当地务农者里,一半是来自湖南和湖北的移民。当地的聚落景观,通常是茅草屋及其背后的一片树林,每所茅草屋之间相隔半里或者是一里。可见,清初时节的四川绵州一带,还是地广人稀的灾后情况,吸引了更多的外来移民落户。
记:明末清初,巴蜀经历了千年未遇的兵燹与灾疫,赤地千里,虎豹纵横,出现了很多空无一人的院子,这就是四川方言里的“捡院子”一词的来历。黄尚军教授曾经指出,那时候的移民开山斩荆棘时,拨开荆棘丛往往发现一个保存完好的院子,常常看到床上森森白骨。原来这是因为明末清初战乱,加之四川频发瘟疫,很多大院的男女老少都害疫病没法得到治疗而死,又因疫病使人们不敢靠近,院子荒废多年,四周长满茂密的杂草和荆棘。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入川移民能够“捡”到院子的原因。
刘:在这种特殊历史状况下,人们自然也会“捡”到整座林盘。反过来看,成都三环路之外还有很多小地名,就是用“张家院子”“李家院子”“王家大院”来命名的,这分明就是林盘文化的一种折射。当然林盘内不只是一个家庭或家族聚合,很多林盘虽以某姓氏得名,实际居住着多姓氏多家族人员,体现了和谐、包容的天府文化精神。
记:我注意到,林盘这个词也不局限于成都平原。比如,阿坝州茂县南新乡尚存一块立于清光绪十二年十月初一的“封山护林碑”,碑文内容为:“……想我村地处林,只准捞叶积肥,不准采伐树林,其家林盘,……四至分明,以遗后世子孙永远禁惜。”茂县《棉簇封山护林碑》规定:“禁惜山林,只准捞叶积肥,不准采伐树林……罗姓公议:自禁之后,所惜林盘,无论谁再偷砍,罚钱四千贰百文。”当时茂县人的“林盘”一词在含义上与成都平原略有区别,更侧重于指林地、树林。也就是说,“林盘”一词,就像成都的蜀锦、茶叶、漆器一样,开始向四面八方辐射,成为了一种文化输出。
刘:是的。在川西平原,林盘一词划出的空间,是每个茅草屋之间相隔半华里至一华里左右,它包含了这个空间之内的水产、农作物、林业、家禽、家畜、水井、道路、建筑、坟地等等。可以说林盘围合了川西乡间的生活、生产、文化以及死亡的全部空间。
◆ 川西林盘折射出的生活与生产方式
记:你在日本学习、生活多年,日本也有类似川西林盘的格局吗?
刘:我在日本筑波大学学习期间,发现日本的很多富人居住在乡间,他们的独栋住宅叫“一户建”,主体建筑是独栋别墅,建筑周围有树林,一住往往是二三百年。我的一位同学说他家“绿化很多”,我开始以为是他家里种植的花花草草很多。待我去到他家,才发现围绕“一户建”周围,他们有一片几千平方米的树林,有乔木、竹林、果树、花草,他们那要维修房屋,木料也是就地取材。但他们的吃穿用度没有依靠这片树林子,比起川西林盘来,其历史性、功能性、文化性要单一得多。
记:穿斗式民居成为林盘建筑的主要格局。你觉得林盘文化里最值得关注的是什么?
刘:从结构上着眼,林盘和场镇是一体双生、关系密切的体系。林盘文化体现了蜀地务实、勤劳的价值观,生产时以生活为主要目的,不是享乐型的。林盘所蕴涵的川西生活与生产方式是非常重要的。首先看看生产方式。早期林盘里的乡民,一般采取“水旱轮作”的方式,即大春播种油菜,小春播种大蒜、小麦,实现土地的轮作。另外,客家人带来了“稻田养鱼”的方式,但这些需要艰辛的劳作以及技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大量劳动力进城务工,加上近几十年河道、水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林盘里的这种传统生产方式已经接近断绝。
记:川西林盘里,除了大量慈竹为主的竹林盘,还有乔木类型的……
刘:我们在郫县友爱镇青冈村考察“张家院子”时注意到,林盘面积约有五六公顷,当地林木有慈竹、香樟、枫杨、杨树、银杏、桑树等等,以前还有不少桤木,可以采摘桤木菌。川西的竹子是万能品种,除了农闲可以编制各类生活、生产器具出售之外,还有大量竹笋可以采摘、出售;水塘既可以蓄水,也可以养鱼;附近还可以种植观赏类花木,还可以饲养家禽,粪便又成为理想的农家肥料。由于当地花木经济繁荣,不少林盘里成为了花木培育、盆景制作基地,成为了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我们还见到了一些院子里专门饲养蜜蜂……
记:你刚才提到,传统川西林盘里,包含了当地人的“阳宅”与“阴宅”。
刘:是的。除了正常的民居,往往在林盘的深处,还有他们祖辈的坟茔和墓碑。所以,林盘成为了他们实实在在的故土,也是他们的精神原乡。几十年前,村民走在大平原上,几里之外就可以看到自家林盘的树梢,以及烟囱冒气的阵阵炊烟……这是多么令现代人神往的一幕。
记:林盘家园与村镇构筑起的乡土,不但是村民的乡土,而且也是成都平原的精神原乡。
刘:原乡的渴望来自蜀人在平原耕作千年后的感情投射,原乡的诱惑也源于移民入川后第一故乡与第二故乡的对撞生成。西方文学将乐园看做人类的原乡,其失落是因为“亚当夏娃的罪恶”,因此流浪是人类自出生那一天起就与生俱来的对原罪的承担;而在中国,原乡是指一个宗系之本乡,是指祖先未迁移前所居住的地方。对以个人而言,家乡是目前居住的地方;故乡是曾居住过的地方;原乡是祖先居住过的地方。尽管人们都在勾勒它的面貌,有人认为它是充满亲和力的家园,有人认为它是从满生机的处女地……其实林盘保存着这片土地的记忆,保存着数百年来移民的多重情感,保存着这片土地最直观的立体文化。也就是说,川西林盘既是同一个人的家乡,也是他的故乡,更是他的原乡。
◆ 川西林盘的未来
记:据2014年统计,成都有林盘约12.11万个、总面积54185.37公顷。在丰富多样化的生态物种方面,川西林盘包含的动物、植物、微生物及其环境构成的生态复合体维持着群落和物种形成的稳定性。在你看来,该如何保护呢?
刘:据郫都区政府统计报告,单是郫都区就有8000处左右规模不一的林盘。成都市以传统林盘综合整治和依托林盘建设美丽新村两种方式开展林盘保护和利用。一批传统林盘综合整治利用项目,一批依托林盘实施土地整理建设的组团化、院落式、林盘型新农村综合体均做出了示范。
比如在实施保护修复工程方面,一是坚持以绿色田园为本底,以自然山水为映衬、以天府文化为内核、加强外部风貌塑造和内部功能提升。对于林盘的居住环境与交通环境,在尊重历史与文化原真性的前提下可以进行适当的现代化改造。二是充分依托林盘优美的山水田园景观、良好的生态环境、天然的地形地貌,彰显“山、水、田、林、院”自然之景,保护好林盘周边环境景观的完整性和空间格局,形成“沃野环抱、密林簇拥、小桥流水人家”的川西大地田园景观。
记:传统林盘里的“渔樵耕读”所代表的那种生活与生产,该如何保存呢?
刘:建议政府可以建立一两座林盘博物馆予以保留,强化“可游、可观、可居、可业”的保护利用理念。在今天这个文化多元的时代,我们应有视通万里的大胸怀,也要激发返本开新的时代创造力,但决不能断离传统文化的根脉人盲目发展。川西林盘不是一个壳,它应该容纳的,是富有时代气息又没有断绝根脉的川西田园生活。文化就像是滋养天府大地的岷江之水,是流动的历史,让古代的精粹进入今天的生活,让今人的道路去续接先民的生活,我们才能从容前行。